马振骋先生翻译的《蒙田意大利之旅》中,对于巴塞尔,蒙田的第一句话就是:“美丽的城市”。那是1580年9月底至10月上旬,蒙田的意大利之旅还没进入正题。此前不久,蒙田带着随从,自家乡波尔多地区的博蒙出发,选择途经瑞士转道奥地利和德国,前往达意大利。
蒙田一行进入当时瑞士地界的第一个城市是米卢斯,到达的时间是1580年9月29日。米卢斯这个距离巴塞尔140公里的小城,日后会成为纺织业重镇,1798年才开始归属法国。
离开米卢斯,来到巴塞尔。蒙田记录了一个有趣细节:巴塞尔的时钟都是早敲响一小时。什么意思呢?就是敲九下代表八点,敲十下其实是九点,以此类推。其中的原因,巴塞尔人告诉蒙田是因为从前他们的市钟由于误敲,反而打乱了敌人的攻城计划,城市幸运地免于灾难。
我们曾经多次游玩巴塞尔,可以负责任地说:21世纪巴塞尔的钟点报时,是非常精准的瑞士时间。
它整洁,有序,也不偏僻,但第一时间不会觉得它可爱,更不会觉得它可以与你之间发生什么牵连。巴塞尔是个慢热的人,平淡地,甚至有些冷漠地(我后来发现那是我们每次到达时的天气原因),好像永远有冬天在后台等着出场。它知道你最终会爱上它。
似乎一定需要等到有轨电车开行一些时间来预热,巴塞尔才会在心里慢慢活起来,一点一点让你体会到这个让黑塞恋爱、让荣格怀念、让丁格利归顺、让尼采发疯前度过了一生中最愉快的十年时光的城市的明亮和迷人,何况,它还是布克哈特家族和伯努利家族的原产地。坚挺的瑞士法郎的1000元面值纸币上,那尊头像,就是巴塞尔的雅各布.布克哈特、著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的布克哈特。这样的荣耀,从来不会白白赠予。
巴塞尔地处瑞士、德国和法国三国交界。一个城市中,有三座分属于三个国家铁路系统的火车站。其中,德国火车车站在莱茵河的东岸,瑞士火车车站和法国火车车站都在西岸。不仅如此,瑞、法两个火车站事实上是连在一起的,之间只以简短的走廊连接,海关几乎就设在走廊里。瑞士还没加入申根时,这道海关是必过的。盖章的窗口,简陋到引不起注意。如果不是边防警察站在走廊里挡道,我们那次匆匆的脚步不知不觉就跨过象征性的国境线了。
三座火车站的位置,如此分布,不管是出于何种原因,细究起来,好像别有深意。瑞士26个州,其中有9个是德、法或德、意双语为官方语言,但巴塞尔是个单纯的德语城市。这就相当于站位瑞士的巴塞尔,怀里抱着的是法兰西,口中说着的却是德语。真正很厉害的样子。
瑞士是个联邦国家,最初由中部地区的几个州在反抗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中结盟而成,之后,各州逐渐加入。巴塞尔于1501年加入,是第13个加入的州。闲聊气氛合适时,巴塞尔喜欢提到,当年,巴塞尔是受邀请才加入的。言下之意,是否多多少少体现了一点优越感?无论如何,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因为巴塞尔,瑞士就有了通向海洋的出口。巴塞尔不仅是瑞士最大的港口,也是连接莱茵河上下游的重要港口。巴塞尔港每年的货物吞吐量,占到瑞士全国外贸的一半。
莱茵河从巴塞尔穿城而过,将市区一分为二。东岸面积相对小,称小巴塞尔;西岸即大巴塞尔。老城在西岸。从市场广场再向前乘坐一站公共或者步行五分钟,就到了市政厅广场,那是老城的中心。市政厅广场上壁立的市政厅,其赭红色外墙上绘有泥金壁画,相邻的钟塔则还有绿黄相间色的琉璃顶,即使阴天也十分醒目。
从市政厅广场一直向东,经过巴塞尔最繁华的商业街区,可以到达莱茵河边,在此过桥,可以前往更多现代风格建筑的小巴塞尔,包括赫尔佐格德梅隆设计的巴塞尔展览中心。向南,经过曾经的中世纪贵族住宅区、如今的政府机构集中区域,在不易觉察的缓坡上迂回后,可以到达山丘上的中世纪大教堂以及相邻的修道院;大教堂一侧的河边岬石是观望风景的最佳位置,站在这里,俯瞰莱茵河,抬头见远方,视线可以越过整座城市一直望到德国黑森林地区。
在一次次前往并逐步深入巴塞尔的过程中,我们才注意到,除了彻底改变葡萄牙命运的里斯本大地震之外,欧洲近代历史上,至少还有一次威力凶猛的大地震。那次地震,是中欧历史上最严重的地震,近年来才由瑞士和美国科学家共同研究测定,其强度为里氏6.5–7.0级。地震的活断层–赖赫断层,就位于巴塞尔以南,所以史称巴塞尔大地震。这场地震,发生于1356年10月18日。一夜之间,巴塞尔被夷为平地。
在大地震中遭遇灭顶之灾后,老天对巴塞尔多有眷顾。我们今天所游览的巴塞尔,无论是城市风貌、财富基业,还是城市特性,都是大地震之后建设积累起来的。
劫后重生,时来运转。1432年中国造纸术落地巴塞尔,1450年左右谷登堡印刷术传入巴塞尔。1460年,至今仍富国际盛名的瑞士最古老大学巴塞尔大学创立。
伊拉斯谟在巴塞尔大学任教、在巴塞尔出版著作,最后在巴塞尔离世,至今长眠在巴塞尔大教堂内
那个时代的巴塞尔,群星闪耀,财富暴增,好比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巴塞尔在政治、经济和文化上都开始对欧洲产生影响,不再只是当年争抢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时,腓特烈二世拉拢德意志各领主的幕后舞台,而是明显地成为了舞台。经济上,巴塞尔迅速成为造纸中心和印刷中心。文化上,依托巴塞尔大学对于思想家、科学家的汇聚力以及造纸和印刷中心的生产力,巴塞尔成为欧洲最重要的出版中心、人文主义思想重镇之一。
有德国达芬奇之誉的丢勒,少年时代在故乡纽伦堡画室学徒满师后,经历了四年“间隔年”。“间隔年”其间,丢勒沿着莱茵河游历各主要城市以增长见识,巴塞尔是其旅行学习的重要一站。
而按照生平年份推算,谷登堡应该是在斯特拉斯堡生活期间,发明了金属活字印刷。这也就是当年带着纸张、推着装有印刷机的小车,在欧洲各地走街串巷、将金属活字印刷术迅速传播到各地的印刷工匠,有许多来自斯特拉斯堡的原因。据称大约1436年左右,谷登堡在斯特拉斯堡期间就与一家造纸厂的老板一起展开印刷工作了。
谷登堡的家乡美因茨以及丢勒的故乡纽伦堡,分别于1320年和1390年,就传入了手工造纸工艺。没有更详细的资料提及谷登堡金属活字印刷研发期间的情况,但因为他是躲避纠纷才离开家乡避居斯特拉斯堡,所以也不排除他与之合作的是与斯特拉斯堡相邻的巴塞尔造纸厂,因为很少有人谈到过斯特拉斯堡的造纸行业,而此时的巴塞尔造纸业已经开始兴旺。
斯特拉斯堡距离巴塞尔只有140公里,现在从巴塞尔前往比从法国或德国的任何一个大城市前往都近,而且方便。所以,我们的有一次巴塞尔之旅,真正的目的地其实是斯特拉斯堡。从巴塞尔的法国火车站,乘坐法国火车一小时,就能到达斯特拉斯堡。
巴塞尔在加入瑞士联邦的时候,曾经作出过一个承诺,就是在瑞士各州之间如果有冲突,它保持中立。瑞士多山,传统上其粮食供应多依赖从阿尔萨斯地区进口,而比邻阿尔萨斯的巴塞尔,正是这一要道的扼守者,一旦巴塞尔选择站队,等于是要断绝另一方的口粮。中立,为巴塞尔带来无限商机,也带来安宁。中世纪曾经与它密切联系的地方,美因茨也好,纽伦堡也好,斯特拉斯堡也好,都在日后的战争中经历过毁灭性的轰炸。废墟之中的重建,几乎都选择采用复原老建筑的方案,但即使如此,漫步其间,无论是清冷的美因茨,还是活跃的纽伦堡,或者明媚的斯特拉斯堡,都几乎生成为了另一个新的地方。有欢愉,更有假装早已经忘记的伤痛。只有巴塞尔,不见阴影。
可以肯定的是,由于敏锐地捕捉到了造纸这一新型制造业的广阔市场前景,1453年,当时巴塞尔最大的一家造纸工厂,特地请来一位技术工人加盟。被请来的是意大利人,名叫安东尼奥.加里奇阿尼,来自皮埃蒙特。无独有偶,把金属印刷术带到巴塞尔的谷登堡的学徒之一,也是意大利人。两个意大利人的加盟,让巴塞尔迅速发展成为意大利法布里亚诺、特雷维索之外,欧洲的又一个造纸中心,并由于充足的纸张制造以及巴塞尔大学的学术地位、学者汇聚而带动书籍的印刷出版,当时是与威尼斯比肩的出版中心。伊拉斯谟的著作是巴塞尔出版的;1543年,巴塞尔出版了维萨利乌斯撰写的世界上第一本关于人体解剖的书;1536年出版了基督教宗教研究所德第一版约翰.加尔文关于加尔文主义的论述。
从事印刷出版在巴塞尔成为非常挣钱又体面的生意。16世纪的画家小荷尔拜因,以传神地刻画当时商人形象著称,其最精湛著名的肖像画之一包括了巴塞尔印刷家约翰.阿麦巴赫的大儿子博尼法斯.阿麦巴赫。
小荷尔拜因来自奥格斯堡,当年以巴塞尔作为生活、创作的据点并非偶然。巴塞尔是个充满机会和影响力的城市。出生于1497年的小荷尔拜因,自幼随父学画,1514年移居巴塞尔,两年后因为给当时的巴塞尔市长夫妇绘制肖像而一举成名。在巴塞尔,小荷尔拜因结识了对马丁.路德发动宗教改革起到重大影响的人文主义思想家伊拉斯谟,深受其新思想熏陶启发,画艺大长。他一生中画过三幅伊拉斯谟肖像,都是艺术史上的肖像画杰作。作为北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性画家,小荷尔拜因逼真如照相术的肖像画,不仅刻画出人物的性格,也传神地描绘了当时的生活细节和时代特征。吕西安.费弗尔在《莱茵河:历史神话和现实》一书中称从这些肖像人物身上的高尚气质和常见典雅,体现了人物因其所处的领域而获得的特殊礼遇。小荷尔拜因后来被称为“巴塞尔之子”,巴塞尔美术馆现在是全球收藏小荷尔拜因作品最多的博物馆,这些画作,成为人们研究巴塞尔及其所在的上莱茵地区的经济和生活的最真实历史资料。
巴塞尔所在的地区,最早是古凯尔特人的地盘。公元1世纪前后才被罗马帝国占领。不过当时罗马-高卢省下辖的这片地区的中心,位于现在巴塞尔城东面20公里处,称作奥古斯塔劳里卡。罗马帝国奔溃后,巴塞尔迎来了阿尔曼人和法兰克人移民。在1501年加入瑞士之前,巴塞尔先是隶属勃艮第王朝,1033年后又被德意志皇帝康拉德二世占领约三百年。同时,从7世纪初开始,巴塞尔就成为主教府所在地,教会势力不断在当地增长扩大,教会上层人员成为实际上的巴塞尔贵族,很长时期掌控着巴塞尔的实权。老城区大教堂附近那幢藏在铸铁大门里面的高大房子,就曾是主教儿子的住所。包括这幢住宅在内的这片街区,现在是政府机构集中办公的地方。这个街区始终都是巴塞尔真正的中枢所在,正如巴塞尔的质感自那时以来始终如一。
蒙田对巴塞尔赞美有加,直接将之与达芬奇长眠的昂布瓦斯对等。当然说的是他所处的年代。18世纪以后的巴塞尔,经历了大发展,老城已被撑开。
如今,巴塞尔市区有两大脱胎换骨成时尚地标的旧工业区,一是中世纪造纸工厂集中的圣奥滨区;另一片是19世纪左右发展起来的德莱斯皮兹。
圣奥滨区在老城区内,紧邻莱茵河,1432年加里奇阿尼加盟的那家造纸厂现在也依然有水车在门前转动。走到工厂的车间里,依然有造纸设备在运转。这幢古老的厂房,现在已经是巴塞尔造纸博物馆。里面不仅展示巴塞尔这段最初的工业化历程,也展示由蔡伦发明的中国造纸术如何沿着商道来到欧洲、传遍世界,以及整个造纸工业的发展历史。
从手工造纸术起步,巴塞尔的造纸工业曾经不断迅速发展,并逐步转型。到了20世纪五十年代,最后一家巴塞尔的造纸工厂宣布停产。纸张制造工业自此彻底退出巴塞尔。
造纸是巴塞尔工业化的最初产业,继而带动印刷,从印刷工业衍化进入染料、印染纺织,又从纺织印染衍化进入化学、制药。当今全球最重要的制药公司罗氏和诺华都驻守在巴塞尔。站在巴塞尔大教堂前平台上,抬头望见对岸最高的那栋现代化建筑,就是罗氏制药公司大楼。
虽然经济、产业早已转型,令人钦佩的是,1488年在巴塞尔成立的一家出版印刷厂Schwabe至今仍在印刷出版书籍,并仍然主攻出版伊拉斯谟的著作。让人禁不止感慨。不是所有的家族、所有的城市,都做得到像巴塞尔一样,有能力创造财富又有定力留得住财富,还有能力体体面面文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