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欧陆哲学、美学理论中新近兴起的气氛学源自德国的新现象学传统,并在艺术理论、文化批评、生态学和文学理论等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并与广义的自然美学、身体现象学以及感知学(Aisthetik)密切相关。气氛美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德国哲学家格诺特•伯梅(Gernot Böhme)于今年1月去世,他的理论在国内已经有了初步的译介, 其理论潜能以及与中国哲学、美学相结合的可能性还有待进一步挖掘和展开。
7月14日,同济美学讲坛纪念德国哲学家格诺特•伯梅 (Gernot Böhme)逝世特别活动暨“气氛与自然美学工作坊”在线举行。工作坊由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主办,同济大学中德校园(CDC)协办,《艺术学研究》杂志提供学术支持。本次工作坊由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杨光和伯梅先生的德国弟子何乏笔(Fabian Heubel)教授牵头发起,邀请到了汉语学界伯梅教授的主要译者和研究者一起缅怀伯梅先生,并围绕气氛美学和自然美学等主题展开了深入探讨。
在开幕式环节,工作坊的主办方代表、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导师杨光在致辞中简要介绍了气氛与自然美学这两个主题及其在伯梅思想中的位置。随后,著名汉学家、德国法兰克福大学哲学系、中国台湾地区“中研院”何乏笔教授介绍了伯梅的主要思想和作品。何教授结合自己对伯梅先生的回忆,谈到了气氛与东方美学的关联,例如“气韵生动”等思想,同时讲述了伯梅曾经多次引用柏拉图《申辩篇》里苏格兰底的“自知其无知”的思想,并将苏格拉底的格言刻在石碑上,作为自己的墓碑。由此引出了伯梅思想中的另一个维度,即如何与死亡和疾病共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赵千帆介绍了人文学院的美学学科传统,并对在德国美学方向上与德国大学未来合作的可能进行了展望。
中山大学哲学系(珠海)杨震副教授是国内最早译介伯梅思想的学者之一,在伯梅生前与其有过深度的交流和合作。他的发言聚焦“情感性具身在场的空间制造美学”,讨论了伯梅气氛美学的思想渊源及理论上的不足。伯梅的思想与新现象学家施密茨(Schmitz)的异同是其首先提出的问题,尤其是伯梅对美学概念的扩展。伯梅的新美学走出了艺术哲学的藩篱,气氛美学可以涵盖日常生活中的不同的美学现象。在第二部分中,杨震从园林美学出发,阐述了伯梅的自然美学和传统艺术哲学中自然思想的区别。最后,杨震指出了伯梅新美学的缺陷,即扩展了美学研究领域的广义感知学 (Aisthetik)是否使美学完全丧失了自己学科的独特性和界限。与会学者对气氛美学的界限问题展开深入的讨论,何乏笔还指出了气氛美学的批判性维度。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夏开丰副教授讨论的主题是“气氛、非物质装置和新物质性”。夏开丰首先提出,气氛是一种敞开域的感知,先于具体事物的感知,具有主客之间的间性,因而气氛的制造是其他现象的显现条件。进而把气氛美学与当下的新媒体艺术联系起来,尤其是光的艺术,例如特瑞尔(Turrell)。第二部分中,夏开丰解释了非物质性和去物质化的区别,仔细阐述了利奥塔的“非物质”的思想,以及格罗伊斯的关于数字数据的讨论。第三部分夏开丰把新媒体艺术与氛围性的沉浸性体验联合起来,进而讨论一些学者对非物质性的批判。最后,从《周易》里“象”和“原象”的思想出发,来解释气氛化的潜能性特征。
何乏笔在“气氛美学与自然美学—伯梅的新视野”的发言中,首先提出了“美学的工作”(aesthetische Arbeit)的概念,来解释日常生活和语言中的无处不在的气氛现象。这里何乏笔特别强调了伯梅对法兰克福学派文化批判的改造,以及如何经由自然美学来展开其批判潜能。接着,从本体论、自然美学和社会批判三个维度仔细分析了气氛美学的主要特征,并结合自己的气化哲学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学术背景,讨论了气氛美学的政治、社会批判性和身体现象学的思想来源,进而提出对气氛的理解:气氛是被物与人的在场所熏染的空间。伯梅的自然美学突出强调了人自身的自然性,并意识到了自然已经进入到了技术复制的时代,发展出让自然发生的另类的生活态度,与道家的无为思想具有可比性。伯梅的批判性美学聚焦在“美学经济”上,指出了审美的生命技术使得权力关系渗透到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细节,在何乏笔看来,通过对气氛的反省,伯梅教授发展出了自由、自觉的气氛美学。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夏可君教授带来“面相学的气氛:自然美学与享用的宇宙技术”。报告以伯梅的自然和气氛美学中的面相学(Physiognomik)为切入点,将其扩展为一种普遍的认识论。在导言部分,夏可君以莫奈在巴黎橘园美术馆的画作《睡莲》为例,指出其中隐藏着画家自己的肖像。同样,北宋米友仁在《远岫晴云图》中隐约地留下了自己的头像。这是一种“相似性的游戏,吸纳性的融入和生命保护性的需要”。报告的第一部分里,夏可君首先追溯了伯梅的面相学在德国思想史中的理论渊源,尤其是歌德的“元植物”思想,进而讨论了与面相学相关的风景画,后者被认为是“对充满神秘的自然生命的领悟”和“一种暗示性的知识”。接下来的第二部分,夏老师则从中国的山水画入手,来阐明面相学背后的世界观,展开其山水画的宇宙面相学。例如,郭熙的《林泉高致》里把山水比作身体,就是自然的面相学描绘,而山水画的皴法则是自然风土和地貌的感性表达。但要等到米氏云烟的出现后,与气氛美学的关联才凸显出来。山水画中烟霞色的气氛与自然之间是一种“本雅明所说的“非感性的相似性”,这种非符合化的相似性和意境化的感知体现了山水画面相学的认识论的维度和独特的本体论特征,其背后是一种“好像”(also be)的逻辑。报告后,与会学者就自然的面相学与现代艺术中的反摹仿(mimesis)的抽象倾向的关系展开了深入讨论,夏可君表示,海德格尔之所以更加欣赏保罗-克利,而不是抽象艺术的代表康定斯基恰恰是因为克利绘画中的自然面向。对于气氛与气的异同以及面相学的时机等问题,也给出了详细的解答。
工作坊的组织者杨光报告题目为“色彩、光与空间——气氛现象学视角的考察”,这是他关于气氛理论系列研究中的一部分。杨光首先展示了伯梅先生讨论过的一些艺术家的气氛性的艺术作品,包括埃利亚松(Eliasson)和特瑞尔的光的作品、卒姆托(Zumthor)的建筑。报告的第一部分描述了现象学的基本方法以及与气氛理论结合的可能性,指出气氛感知是一种个体性的、整体性的空间感受,先于具体物体的知觉。其切入点为气氛产生的感性和情感效果,尤其是气氛性的色彩的效果。第二部分中,杨光从气氛现象学视角出发,讨论了不同的色彩理论,尤其是阿尔博斯(Albers)的《色彩的互动》和歌德的《色彩论》。歌德把色彩理解为“光的行为和承受力”,并突出不同的色彩的情感力量。第三部分的主题的光作为颜色显现的可能性条件,歌德和伯梅都是从光的感知的角度将光理解为光亮 (Helle)。杨光仔细解读了伯梅“光亮制造了空间”的说法,并把这种观点与亚里士多德《论灵魂》第二章中有关光是透明物的现实性(energeia)的思想联系起来。伯梅认为光是气氛感知的中介,而气氛则是空间的现实性或者实现。杨光认为这种解读过于从感知主体和客体共同在场(co-presence)的角度来理解气氛,而且落入到了传统的光和视觉形而上学的窠臼之中。最后,杨光从黑暗作为光亮的“褫夺”这一思想,提出了空间作为主客之外的第三者和媒介的重要性,认为空间作为间隔和自由空间比光更为原初,其纯粹的可能性特征决定了它是隐而不显的,它的退隐是气氛和色彩的显现前提条件。如同海德格尔的澄明(Lichtung)要先于认识论的光。与会嘉宾就色彩与空间的关系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重点是艺术家罗斯科的色域绘画中的气感。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何心鹏副教授 (Volker Heubel)带来的报告题目为“从气氛美学看安迪•高兹沃斯的《河流与潮汐》(2001)和森下典子/大森立嗣的《日日是好日》”。何心鹏首先介绍了伯梅关于自然美学的著作,以及其思想中关于生态、实践哲学和日常生活美学的面向。接着讨论了英国大地艺术家高兹沃斯 (Goldsworthy)的艺术的核心要素,即自然元素和季节变化。艺术这里被看作是一种“营养和认识自然和世界的过程”。而电影《日日是好日》基于作家森下典子记录24年的茶道经验,这里天气和时间的无常变化同样起到核心作用。与高兹沃斯直接取材大自然的大地艺术相比,茶道更强调社会性、礼仪性和与传统的关系。从伯梅的自然美学来看,两者都体现了感性修养的维度,而茶道在感性平等方面则更突出,也更加具有整体性。
上海大学上海美术学院韩子仲副教授是伯梅著作《感知学——普通感知理论的美学讲稿》的中文译者,他的报告也围绕这本刚刚出版的中译本展开,首先介绍了这本书的翻译源起。作为造型艺术家和艺术教育的教师,韩子仲从自身的艺术创作经验出发,讨论伯梅的感知学在艺术教学中的相关性。德语里的感知一词,Wahr-nehmung,解释为是一种“真实的呈现”。关于这个词的翻译,何乏笔教授也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认为感知可能更加对应德语里的sinnliche Erkenntnis,(感性认知),因此建议译成“觉知”。韩子仲突出强调气氛的感知是在主客分离之前,也先于对象的感知,所以感知学研究的是感知本身。接下来,韩老师仔细梳理了《感知学》书中的几个重要章节和核心概念,如通感、场景、绽出等概念。作为画家,他也表达了对伯梅的色彩理解的认同,即色彩不是涂在事物表面,而是从画布上生长出来。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陈庆的报告题目为“非物质、空气与气氛——从克莱因的艺术谈起”。陈庆从事法国当代哲学研究,阅读伯梅的过程中体会到伯梅思想与生态理论等当代思想的亲缘性。他的报告从法国艺术家克莱因(Klein)的非物质艺术理论开始,这里的非物质意指非实体、非形式、非外在化的物质,如单色画的颜料、能量、火、光和虚空等。这对非物质的感受性与伯梅的气氛美学的关联很密切。克莱因对蓝色体验的描述是和虚空的感受相关的,这与之前报告中讲过的歌德对蓝色的理解类似。
最后两场报告由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石磊和胡方麒带来。石磊的题目是“气氛:物、半物还是无?”,报告从气氛学的一个区分展开,即气氛和气氛性的东西(das Atmosphaerische),进而追问气氛的本体论规定,最后从新实在论的角度讨论了气氛感知学的对象性和客观的维度。胡方麒的题目为“气氛的感知维度:身体感知与空间觉察”,视角是主体性的身体感知,报告从三个角度来讨论气氛理论,即气氛的显现、定位和体验,而体验主要聚焦在时空的觉察。
最后,与会学者就伯梅的气氛美学在德国美学传统中的位置以及将来与东方哲学结合的可能性展开了总结性的讨论,并对将来德国新美学,包括孟科(Menke)的力量美学等,在中国的译介和研究作出展望,何乏笔和杨光都表达了继续深化相关合作的意愿。本次工作坊约有1500左右人次线上参会,与会嘉宾线上合影后工作坊圆满结束。